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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想从来不一样

2015-10-26

梦想从来不一样

文/天真无邪

孙彻第一个注意到了这个女生的不同寻常。

头占身体比例超乎寻常地大,齐耳短发,清秀沉默,坐在后排角落。某次数学考试一道填空题,用1、2、3三个数字组成一个最大的数,全班五十多个学生,只有苏薇写了2的31次方。

那年他们上小学二年级。

他不会理解小学里那个严厉寡言的数学老师对苏薇超乎寻常地喜爱。直到初中学到次方后,孙彻才恍然大悟这个答案究竟多么惊心动魄。

他和她仍旧同班,而她依然沉默,坐在最后排的角落,保持着任何课都走神的态度,完美无误地把成绩把握在中游水准。而他始终稳居年级第一,家长会的宠儿,学生中的权威,年年在班队会宣讲自己的学习经验和方法,无非挑灯苦读心无旁骛,才勉强不被虎视眈眈的好学生们抢去风头。

能吃得下苦的中国学生不在少数,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往往被尘土埋没。能够避开正确答案,不让成绩过分引人注目,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师留堂教育,靠的绝非一腔苦读。

孙彻看过苏薇的期中考卷,选择题答案呈现很奇怪的分布,逢偶必对,逢奇是ABCD依次排布,像个孩子气的玩笑,自娱自乐。她担得起恶作剧的后果。

那震撼,已经不是2的31次方可以形容。

孙彻偷窥过苏薇很长一段时间。

迟钝木讷慢半拍,社交狭窄,日常无能,分清楚向左还是向右转居然会是难题,生活对她就是一场磨难;总能不经意在手工课上瞥见她手足无措地摆弄剪刀和胶水;在女生们痴迷韩剧潸然泪下的年代,她在冷酷地看一本欧洲教会秘闻的书。

人人都要当公主的年代,她想成为酷似拉尔夫的红衣教主。

多么特立独行多么酷。

下课的时候孙彻凑过去,问她:你相不相信有圣诞老人?苏薇有点被吓到,从漫画里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个英俊少年探究的脸,摇头。一拍即合,他迅速做出反应,我也不信,我觉得我们应该联合在一起。

对这种资源混乱搭配觉得可惜的,反倒不是当事者本人。班主任三番五次地公开或者私下敲山震虎,暗示孙彻不要被苏薇拖后腿影响成绩。他不动声色,心里想,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她有多酷?

她在数学课看微积分的题目,她执意把答题卡涂成微笑的表情,她有一套《铁臂阿童木》的绝版漫画。还有,她聪明得像一个神话。如同雷纳德原谅谢尔顿的荒谬那样,孙彻立刻原谅了苏薇的格格不入和荒唐。

他觉得全世界都在误解苏薇,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拯救这个拙于应对人情世故的天才,就像鲁滨逊需要星期五,卷福不能离开华生单枪匹马。他照顾她,光明正大。中午多带一份午饭,教她用筷子的正确方法,在她手忙脚乱夹丸子时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,双休日带她去书店借新出的漫画,蹲下来帮她系鞋带。

孙彻是独生子,最初的接近除好奇以外,也曾有寂寞的因子作祟。她就好像自己的妹妹,笨拙单纯碰得满头伤,她的情商全部用来填补智商。她能轻而易举将数学题做到接近满分的成绩,她也会在大冬天上课的时候忘记穿大衣,冻得瑟瑟发抖,可怜兮兮向他求救:孙彻,为什么教室这么冷啊?

他就像个老妈子,常年预备双份手套口罩以及感冒药,急匆匆地脱了外套递给她,端水送药牵肠挂肚。可事实上他并没有一个妹妹叫苏薇。

流言太伤人。

有人在黑板上画了两个Q版小人手拉手坐在树上,苏薇标志性的齐耳短发,孙彻的黑框眼镜不太像,有什么中伤比诬蔑友谊来得更加不可承受?他扔下书包冲过去揪住肇事者吵闹起来。

谁都没有好下场,纠纷被经过的校长看到,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,最后发展成全校通报。他和她超乎一般同学的友情顿时大白于天下。孙彻的妈妈就是学校的教导主任,听说之后,想方设法把他调到了学风严谨的七班。他不能经常看她,偶尔会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见对方。她躲着他。

那是青春期拉开序幕的征兆,他和她正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,所以孙彻坚信,他们更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。

他端着盘子大大方方坐到苏薇的对面。她呢?她总是那样,没了他也是那样,这发现让孙彻有点灰心,但很快就不了。他把自己盘里的鸡蛋拨到她碗里,她没犹豫,又给夹了回去。就跟小孩子似的较上了劲,几个回合较量后他被她的固执给打败了,急得抓耳挠腮,连连哎了好几声,急了:你也别辜负下蛋的那只鸡啊。

苏薇鼓着腮帮看着他,一下就乐了。

她的成绩开始显山露水,是在初三下半学期。因为孙彻打定主意要考附属高中,他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,应该说,孙彻不想失去在初中结识的所有好友,但没有人会不自量力到和年级第一争取这所初中仅有的两个名额。真正把这个约定放在心里的,只有苏薇。

她当真了。

于是在下一次月考,她认认真真准备,认认真真考到年级第一,孙彻屈居第二,比她低了整整一百分。全校震惊,而孙彻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先意识到,苏薇是那样的人,不是她考不到,而是她不想要。没有人会和天才论高低,他这样安慰自己,然后努力微笑。苏薇还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他另外一个好消息,他的妈妈鼓励她和自己多多接近。

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,连婴儿都识人眉眼高低,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是无往不利的通行利器。一对成绩优异的男女学生走在一起,会迎来百倍的宽容和善意。

他应该大声地赞美,浮夸地替她开心,而不是以为,他拯救这个天才的计划行将末路。没有人不会对优等生网开一面,连班主任都眉开眼笑称她小薇的时候,孙彻觉得,他根本不需要为她的生存状况担忧。

她是个出世的天才,同时也是个怪胎,对,怪胎。在孙彻听到班级里有人这样偷偷议论苏薇的时候,第一次,他有了一种被人说出心声的感觉。也是第一次,他没有以朋友的身份出面反驳。

很多年后他在大学修习心理学,逐渐了解到人性中一直有种安于困境的成分在。苟富贵勿相遇,贫贱的时候我深深记得你,而当富贵时我们最好不要再重逢。

大约就是这个意思。

友谊要继续维持下去,考验的是两人对未来变故的承受能力。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裂痕的?是某次晚自习,他放她鸽子约了班里另外女生一起?还是那次月考,她再度轻松拿到第一?

刻苦勤奋是不属于她的形容词。她会在他刷题的时候用PSP看《铁臂阿童木》,她从来没有向老师请教难题的经历,她能在看一道题目的同时迅速写下解题思路,即便这道题可能已经困扰了他整整一个星期。曾经他希望她能够和自己站在一起,而现在他却背负着前所未有的压力。

最重要的是,她的高智商阻碍了她感觉别人情绪的能力。她慢热,她单纯,她在误伤别人的时候仍旧以为是在替对方解决难题。当雷纳德继续忍受谢尔顿到下一季的时候,孙彻决定向她坦诚心情。

诱因是那次月考,他考砸了。如果说有些人用考砸作为客气,那么这次成绩,则是他求学生涯中前所未有的低谷。苏薇收拾了书包来约他一起去自习,说什么自习,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人奋笔疾书的独角戏。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,苏薇深信不疑。等她一走,他立刻就和班里另一个女生去了图书馆。他无法向别人承认这目的的初衷:他想以一种看似轻松的姿态,重新赢得第一。

直到被来图书馆还书的苏薇当场撞破。

那滋味,让他瞬间想起之前恶作剧的Q版小人画。只是那时候的具体心情,现在无论他如何回忆,却已经什么都想不起。

那时候我们再好,也只是因为,那时候的诱惑真少。

所谓嫌隙越拉越大。

第二天上早自习,班主任公布附属高中预录取的名单。虽然孙彻在那两次关键性的考试上接连失利,但上面仍旧有他的名字。午休的时候班主任找到他,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。

他再三试探,老师终于露了口风,这个名额,是苏薇主动让出来的。

谁都了解他迫切的需要,因为焦虑,因为母亲,也因为一直以来的优越感。

他是个优等生,或者说,他习惯当个优等生,而不是一个天才的注脚。

这是第一次,在这段逐渐丧失平衡的关系中他出离愤怒。他找到苏薇,他如芒在背,他觉得外面有无数双眼,轻蔑地看着自己如笑话一样的苦读。

这算什么?天才的施舍,还是她对他曾抛弃她的一次报复?

愤怒劈裂他的嗓子,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:对,你聪明,你厉害,你不用功就能拿年级第一,但我告诉你,我不需要你这么自以为是的怜悯。

值日的学生窃窃私语地看过来,昔日出生入死的挚交落到如今面目可憎的地步。倘若孙彻当初能够想到此刻的结局,他是否会选择不自量力拯救这个格格不入的天才?很多相濡以沫的故事最后都可以归为一个前提,我帮助你,只因为你处处不如我的际遇。而人世间最有趣的际遇,也许只因天意从来高难问。

苏薇惊慌失措去拉他的手,被孙彻狠狠甩开,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,掉头离开了这里。

战火一直蔓延到中午吃饭的时候,苏薇端着餐盘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,把两人都很喜欢的白煮蛋拨到他碗里。他当机立断夹了回去,推挡的过程中孙彻一个手滑,鸡蛋掉到地上。

世界一下就静了,孙彻狼狈地看过去,苏薇正巧抬起头,两人目光在闹哄哄的食堂半空准确相接。他说:抱歉。

从来高姿态犯错的人,只是因为背后一直有个低声下气的朋友,替他默默收拾烂局。

苏薇露出牙齿,很单纯的一个笑:没事啦。

其实那时候她比任何人都要知道,过去就是过去,无论一天还是十年,再想抓紧只是徒劳。

如果故事结束在这里,会是一段没有继续崩坏的友谊,可惜之后他们考上同一所高中,不同在于他通过预录取名额。而苏薇,是那年他们市里的第一名。

入学分班又有一次大考,他提心吊胆等待分数出炉,而知道成绩那天他几乎诧异地发现,他仍旧是那所高中的年级第一,而前二十名里,没有苏薇的名字。

她的天纵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全部挥霍干净,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,她平庸得合情合理。是啊,天才有一时,并未可能一世,况且她也跟他提起过,她的父亲是大学微积分教授,她数理化优秀,再正常不过。兵荒马乱的青春期,就在苏薇云淡风轻的几句话里,变得像个错乱的精神病人的记忆。

当时两人坐在奶茶店,她叽叽喳喳说着新出的动漫,他百无聊赖地听。经过他们身边的女生各个眉目鲜活,体态轻盈,从她们顾盼的眼神中孙彻意识到,他其实有张媲美韩剧明星的脸孔。

高中的孙彻已经抽条长高,长腿长脚,一个优质少年开始显山露水,即将名动江湖。

并不是没有仰慕的人,从他课桌上数量可观种类繁多的早餐中很容易窥见一二,虽然大部分都由苏薇代劳。他们的友谊匪夷所思地一直持续到现在,虽然孙彻很明白,那只是习惯。

是沈倩兮一针见血发现了这点不同寻常。在高一迎新晚会上,他是主持人,她是他的美女搭档。人如其名,美目盼兮,巧笑倩兮,睫毛根根挺翘,扑扇扑扇像是会说话。她歪着头困惑地问他:你有没有觉得,苏薇有点傻?

用一个成熟男人的眼光来审视少年时代的好友,第一次,他不得不承认,她笨拙如同鹌鹑,而沈倩兮是动物群里的那只天鹅。齐耳短发,人似乎有点驼背,苏薇在昏暗的灯光下走来走去维持着场内秩序,然后被后面追逐打闹的男生撞了一个踉跄,一脚踩空,头重脚轻栽到地上,惹得哄堂大笑。

她,仍旧是初中模样,横冲直撞,而他再没有耐心,陪她长大。

沈倩兮很好看,班主任看到他俩一起自习头顶头讨论问题,都会宽容地报以微笑。

可苏薇呢,那是孙彻十二岁时养出来的习惯,就好像阴天要带伞,不算好也不算坏。她会在他们上自习的时候安静地看新出的动漫,不说话,等他们结束以后跟着一起回家。那一年距手冢治虫逝世整整二十周年,北京将有一场关于铁臂阿童木的专题纪念漫展,她合上杂志,兴致勃勃地提议想去看。

沈倩兮礼貌而疏离地微笑着,却让孙彻察觉到她别开脸那瞬间,万分清楚的不屑。

那一瞬,他已经意识到究竟哪里开始变得不同寻常。十二岁的时候你也许会痴迷铁臂阿童木,可你还会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爱上这个怪胎吗?对,就是怪胎,替代博士死去的儿子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,即便人世再无趣再庸俗再扑朔迷离,没有人会容许一个怪胎合法存在。

如同苏薇,没有谁有义务替老天教会她成长的法则。

差劲的玩具可以遗弃,疏远的关系可以断离,而苏薇始终没有发觉,她的朋友正在越走越远。

学校的奶茶店在放学后总是格外拥挤,在他们三个以后又进来一批学生,缺一张椅子,没等店员去借苏薇主动站起来,朝孙彻和沈倩兮笑了笑:这里太挤,我去外面等你们。

学生们兴高采烈地跟她道谢,她推门出去,无所事事地站在大太阳底下发了五分钟呆。街边有人热情地发传单,她接过来看了看,然后二话不说跟那人上了旁边一辆义务献血的车。

孙彻狼狈得几乎不敢去看沈倩兮那时的表情,因为她很直率地问了出来:苏薇脑子没问题吧?

她没有献成血,因为体重不达标,但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贡献祖国红十字会事业。青春励志 最后,还是人家护士小姐哭笑不得亲自把她送下车去。

是的,那时候孙彻真的很想问她一句,苏薇,你有没有病?

所谓正常,其实就是庸人的一场胜利。世人原谅了谢尔顿的乖僻,可现在,没人会原谅你的荒诞不经。

三人行从此埋下不安定的因子。为此他和沈倩兮越走越近,之后寒假,孙彻在母亲的敦促下和沈倩兮一起报了某名牌大学的预科班。那时苏薇去了北京。

她单枪匹马,千辛万苦去赴四十年前铁臂阿童木的宴。

这次远行得到苏薇父亲的鼎力支持,这个常年埋头教育事业的父亲用开阔的胸襟鼓励女儿实现所有梦想。他告诉苏薇,成长即是经历,经历可以没有结果,但不能不富有。

所以你要珍惜你自己。

可怎么去珍惜,这个世界规律已定,行差踏错就是异端怪物。

没人告诉过她确切答案。

她从北京回来以后,三人行已经发展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,好学生们自发抱团取暖。沈倩兮第一次向孙彻提出,以后自习能不能不要再带着苏薇。给出的理由极其伤人,她觉得苏薇举止不正常:会有人因为等得无聊兴冲冲去献血,会有人丢下功课跑去北京,只为了一个存活在三次元的机器人吗?

孙彻迟疑了。这是一段从初中开始的友谊,无关好坏,只是上面有过去的记忆。可他也无法说服沈倩兮,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苏薇行为荒唐,不可理喻。

当天才退去光鲜面具,展示的格格不入已经丧失所有被原谅的理由。

他说不出口。

沈倩兮无数次表现过对苏薇的不耐烦,当面摔本子甩脸色,阴阳怪气地讽刺她不努力,嫌她打扮土里土气,差遣她去很远的地方取外卖和快递。苏薇闷声不吭全单照收,让她就算有满腔的不如意,都像是打在棉花上软弱无力。孙彻其实很明白,苏薇她不是不在意对方的敌意,而是压根没有注意。

是有这样一类人,慢半拍单线条,配备高性能的CPU,却只习惯单程操作,连恶意和敌对都暂停接收。这让孙彻更加难以开口。

该怎么说,从此以后,你已被我除名,我的世界不再需要你?

要怎么说,热血并不总会洒向该去的土地,真心被辜负是很常见的事情,你的热情单纯让人觉得格格不入?苏薇,要怎么告诉你,我们都觉得你是怪物?

沈倩兮被她的无动于衷彻底激怒,把笔一摔,大声嚷嚷道:不学了不学了,我要回家。她的家就在学校附近的别墅区,漂亮的小红房子,独门独户,门庭幽静,一路过来听到有人支离破碎地弹着《致爱丽丝》。是沈倩兮家的邻居,一个因为失聪休学在家的男孩子,梦想将来能读音乐系。

孙彻认得倩兮眼中的轻蔑,这是个务实的世界,当音乐家的基本要求是,你起码得能听得见。等他出来,原本等在门口灌树下的苏薇不知去向,他连着叫了好几声,才有人从隔壁别墅二楼探出脑袋,清脆地哎了一声,快活地冲他招手:快来快来,我找到那个弹钢琴的人了。

是苏薇。

想当音乐家的男生叫顾楠,眉清目秀腼腆内向,出身音乐世家,可惜先天性失聪,丧失了继承家族衣钵的可能。孙彻其实一点都不意外,苏薇会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。因为剑走偏锋和不自量力,一直是她的风格。

她经常去看顾楠。她带来高中课本和国内外各类学校的招生简章,鼓励他朝理想大学迈进。高中时代有限的时光和生命,全让她挥霍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,她也因此逐渐脱离孙彻和沈倩兮的生活。

人生逐渐出现分歧,他们行康庄大道,而苏薇不止一次被沿途风景招惹。沈倩兮的话永远都高瞻远瞩,一针见血:顾楠是输在起跑线上,那苏薇,完全就是在中途放弃了自己。

她并没有说错,在这场苦仗中,无所谓高低贵贱,所有人使尽浑身解数,拼得满额青筋,只待来年背水一战。谁都输不起,哪还管得上姿态是否漂亮。硝烟滚滚,谁又能轻而易举地置身事外。

台灯开到凌晨两点,他给图形添上辅助线,他想到苏薇,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整整过去两个月。这其实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结局,不撕破脸皮地把她丢弃,可为什么总是在这么夜深人静的时候,忽然异常想念少年时代的好友,困惑此刻此时她究竟做着什么事?想着想着铁石心肠也一点点变得柔软。

人就是这么奇怪。

沈倩兮主动提出双休日去她家自习。因为学区房格外安静,少有人进出打扰,学习氛围奇好。两人伏案攻书,隔壁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,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按在琴键上,荒腔走板地好听。他皱一皱眉。沈倩兮把笔往桌上一丢,冲了出去。

她气势汹汹找到顾楠的时候,苏薇也在,盘腿靠在钢琴架边用他的iPad看新出的日漫,气氛宁静安详。突兀闯入的沈倩兮是其中唯一一点不和谐的因素,她万分抓狂,肺都要气炸了:吵死了!

顾楠没听到,苏薇吓了一跳,站起来先看见跟在后边进来的孙彻,单线操作的她习惯性地先向熟悉的人打招呼:孙彻。

这就是苏薇,世上事对她来说不过玩而已,无所谓胜负,只有玩的好坏,他却始终没能明白。所以当沈倩兮忍无可忍冲过去掀掉顾楠的琴谱,指着他鼻子骂你就是聋子的时候,他根本没有勇气站出来,替顾楠或者苏薇说话。

苏薇哀求似的看着孙彻,他无能为力地低下头,别开视线。

他不能怪沈倩兮刻薄。

沈倩兮不是坏,只是被宠坏了,她的怒火波及到了苏薇身上,她歇斯底里冲苏薇发泄不满:你这人很奇怪你知道吗?你知道别人都说你什么?他们说你是怪胎,她指着顾楠,他就是个聋子,聋子是一辈子都不能当上音乐家的,这辈子都不会,你要干多少蠢事才可以明白?

房间里很安静,中午的阳光一视同仁落在所有人身上,却注定进不去一部分人的心里。苏薇把琴谱捡起来,轻声反驳沈倩兮:顾楠很聪明的,他能读懂唇语,钢琴都是自学的,他还知道怎么编曲,现在国外有很多大学接收失聪的学生。她抬起头,孙彻第一次发现她有双那样明亮的眼,像没出道前的长泽雅美,单纯得让人很心慌。她非常认真地问,你们可以用功念书,为什么听不到声音就不配努力?

生活即是经历,痛苦在你,快乐在你,无论别人怎样看你,你也要珍惜你自己。以后有些人会渐露平庸,有些人会小有成就,还有些人会出类拔萃,你却要很偶然才能遇到那个光彩夺目的人。

沈倩兮不是,他也不是,他知道。

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谈论顾楠的次数超过了新出的动漫,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聊起顾楠的音乐她都眉飞色舞神采飞扬:顾楠太厉害了,他现在能很流利地弹一支钢琴曲。

他给三角形画上高,心里愤愤地想:那有什么用?哪家乐队会请一个听不见声音的贝斯手?

他不接她的话,面无表情地问她:我跟沈倩兮报了数学提高班,你要不要去?

昨天顾楠给我写了首歌,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,摁一摁鼓起的角,兴致勃勃地说,今天我特地带了录音机去把它录下来。

给他们上课的是某大学教授,出过去年高考数学题,母亲千方百计打听来消息把他塞进这个人数庞大的补习班里。沈倩兮坐在他隔壁,他百无聊赖地用笔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,高考高考高考力透纸背浑不在意,于是渐渐变成了苏薇苏薇还有苏薇。

他被吓了一大跳。沈倩兮忽然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问:苏薇怎么没有跟你一起来?

他的脸有些烫,他的心有点慌,他觉得自己做贼心虚,于是他开始装模作样,摆出不耐烦的脸孔:我怎么知道。

下次约她一起去玩,我知道一个特有趣的地。

孙彻以为听错了:你不是不喜欢她吗?

哪有啦。她嗔了一句,但还是忍不住用下巴指了指讲台上的那位老师,压低声音分享秘密,这教授是苏薇的爸爸。我妈听到消息,今年还是他出题。

她的目光有种太理所当然的世故。他忽然想起初中时看的一个科幻片,科学家流放孤岛,用克隆器复制出无数的自己来充饥,最后连他自己也无法分辨,被救出来的到底是他自己,还是一个克隆体。那么这些年,他是否也应该好好反思?

没有一种情绪会比自我否定来得更加让人恐惧,他被这个设问噎得心神不宁。

最后一下课,他就被倩兮急匆匆拖着去找苏薇。她就在顾楠的家里,俩人头顶头趴在客厅,一张张研究国外大学招生简章。从来不在意的场景,这一次却奇怪地刺痛他眼睛。

虽然最开始明明是他先觉得苏薇是个怪物。

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说出刻薄话来,当苏薇兴高采烈地放顾楠写给她的歌时,当她用那样真诚的语气赞美它多么动听时,他觉得很难过。不是考差的那种失落,而是那个光彩照人的人跟你在说,从今往后她又有了一个多么出色的朋友。

而你不再是陪她走的人。

所以他的刻毒蠢蠢欲动,他恼怒得不合常理,连沈倩兮都拼命朝他使眼色。他控制不住自己,他说:别傻了,你真的会觉得这种东西好听?

哪所大学的音乐学院会要个聋子?贝多芬一失聪他的音乐帝国就开始崩溃,每个音乐家的床头都会放柄枪,时刻准备哪天听不到声音就饮弹自尽。苏薇,你别觉得自己就是在帮他,当他哪天突然发觉一切其实徒劳无功的时候,那才会让他知道后悔是什么滋味。

她就愣在那里,沈倩兮也是,她们都看着他,让他觉得自己又干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。

他张了张嘴,没有发出声音。然后苏薇笑了笑,很单纯也明朗的笑:不是因为看得到希望才去努力,是因为努力了,才能看到结果。

这些年,他不去相信的,岂止这些。究竟是哪里出错,让他怀疑努力可惜,让他觉得人生其实会有捷径,让他面对一个纯粹的灵魂,却认为对方蠢不可及?

友谊已经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,时光急景凋年迅速过去,从前他不在意,现在已经来不及。高考结束后最后一次聚会,吵吵又闹闹,听到旁人在议论,有个叫苏薇的女生最后放弃了,没来考。

苏薇,哪个苏薇?一个激灵他就清醒了。是那个他从初中就认得的天才,还是高中他以为的怪胎?沈倩兮坐在吧台深情款款地唱一支别离的歌,让他忽然觉得非常难过。

趁人不注意,他悄悄从包厢溜出去。下午有非常好的阳光,他记得苏薇的家,很近,走了十几分钟就看见小区大门,进去的时候有几辆卡车在搬家,苏老师捧着大沓的书从楼梯上下来,孙彻立刻上去帮忙。他认出孙彻,笑了笑:小伙子,考完了啊。

房间差不多都已经搬空了,只剩下客厅中间大沓试卷还没清。苏薇不在,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她。他觉得嗓子都有点涩,当他忽然提到她:苏薇怎么没参加高考?

苏老师笑了:她出国了。

下午的阳光照下来,忽然变得非常刺目,书桌相框里是她和顾楠的一张合影,两人头并头,像多年前孙彻和她。最后他们丢下他一起去了异国他乡,奔赴各自的理想。

他帮着苏老师把最后那点试卷抬到楼下,里面有苏薇的高中考卷,他随手翻开看过去,平庸的成绩,不算好也不算坏。旧时已经遗忘在岁月角落的记忆开始变得异常清晰,刺激他的神经,他几乎无力地发现,隐藏在这些答题卡中的统一规律:逢奇必对,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,每一张都是一个微笑的表情,她完美地将自己的成绩保持在中游水平,然后泯然众人。

这就是秘密。

走出苏老师家,抬头看去阳光正好。迎面跑来两个打闹的孩子,女生追着男生,男孩一脸苦大仇深,推了孙彻一下,敷衍地道歉又立刻跑开,飞快融入远处光影中去。身边有水声哗哗在响:你相不相信有圣诞老人?

我也不信,我觉得我们应该联合在一起。

听了好久他才意识到那是岁月悄然流去的声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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