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欢下棋。
棋艺一般,若论段,远在段外了;若说流,更在末流外了。对我而言,所谓天外有天,高手如云了。
愈来愈喜欢东坡下棋,胜喜,败亦喜,平淡得很。和喜欢东坡的随遇而安一样,贬官发派千里,依然有心情酿酒,烤羊脊骨,烧椰木制烟墨,津津有味,乐此不疲。就某种意义而言,下棋亦如读书、品茗、饮酒,重在氛围与品味,醉与不醉倒在其次了,悠闲而随意,淡然而深远。这自然是一种境界了。
小时候,喜欢象棋。初学时,和邻里懒汉叔不离炕头杀得天昏地暗,不知楚河汉界。奶奶笑我,学会下棋,不嫌饭迟。我爹摇头,就是那一句:少不看《水浒》,老不读《三国》。那时我不明白,下棋和读书有何相干呢。自然,那时技艺高明不到哪里去,倒是记熟了当头炮马来跳、重炮马后炮、双车摘士等许多口诀,自以为得到博弈的精髓,天下无敌了,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,无知者无畏了。后来才明白,象者为像,化不成数理,下不了心棋,全是乡下人的手艺,程咬金的三板斧,狗肉一样上不了席面。
后来外出求学,又喜欢上围棋。两人率军围城,无王无相,真正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,围城围地,自由征战,尽显儒将风度,不像岳家军铁骑无敌,却被十二道金牌追回,只能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了。不必置战局不顾,随时随地勤王,丢卒保车,舍身取义,而那个义又是那么虚玄,实则还是尽忠而已。甚至丢盔弃甲,杀戮无数,最后孤军深入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以卵击石,直至尽终就义,土地早沦陷易手了。月朗风清,香茗为伴,两人静静地手谈,默默地纵观,仿佛在辽阔纵横的阡陌上,仰观群星璀璨,星河漂流。的确可以扬鞭策马,自由驰骋,随意设想,不经意间奇兵百出。不必为丢弃一兵一卒丢失寸土寸地而嗟伤不已,影响全局。有种天高任鸟飞,海阔凭鱼跃的感觉。
有一天突发奇想,思绪如潮,不能自已。象棋,可谓地棋,源于人间征战,是人间历史的写实。且缘于中原大地,河南自古称豫,即是古代牵着象鼻训象,《易经》中就有记载。古老的战争中,大象守候着王者。诸侯讨伐,计谋百出,皆为王而战。楚河汉界,虽泾渭分明,却正是讨伐征战的源由,如《过秦论》所言:秦何厌之有?其实,贪婪的何止秦国,那是人类的通病。贪欲日渐膨胀,便试探着将卒子拱过河界,挑起事端,战火由此燃起,攻城掠地,死伤无数,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,非仁者之师,非仁者之道,春秋无义战,古人早已醒悟了。下棋不过是战争的模拟,争斗已如此激烈,真正的战争其血腥更有过之无不及。在残酷的历史长河中,无论英雄豪杰,还是权臣名相,没有一个逃出象棋布局的窠臼。这是人类发展的动力,还是先天的不幸,千万年的历史,真的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了。我不由得想到灵棋山,想到华山上留下的残棋,赵匡胤和陈抟老祖对弈,输掉华山。是传说,不是神话,恐怕做了皇帝的赵匡胤始终没有明白棋意,连陈抟老祖也赢得糊里糊涂,一睡五百年。一盘永远下不完的棋,终局只有一个,那就是推盘握手言和。也就是儒家道家纵观天下大势,争战不止,水深火热中悟出的最高哲学:和为贵。
狼烟四起,烽火遍地,血流漂杵,才显出和为贵。和,不过是人类善良的祈求和美好愿望。暂时的平静,正酝酿着更深沉更激烈的战斗。如棋中的闲来无事拱卒,哪里就真的天下太平了。
楚河汉界,平平静静,只是暂时的,不可能永远刀枪入库马放南山。酝酿久了,还是放马过河,炮架河边,不安定的种子终究要发芽的。这是象棋的宿命,谁也无可奈何。老祖宗造字时,止戈为武的思维模式,就奠定了战乱不断的根由,本来就有几分勉强,几分无奈。所以,到后来,我不大喜欢象棋了。即使经不住诱惑,在街头看残棋,心动时,看见河界中几个粗野的大字:请君莫言,支棋是驴,终于忍住,走开了。
人心的贪婪,争强好胜,争勇好斗,被象棋的发明者窥透了。我的书柜里,有兵书战策,也有古棋谱,但终于也没有去翻看。眼睛不能给予清静,已是一种悲哀,倘若心灵再混乱,那真的无可治药了。扁鹊见了蔡桓公两次,终于逃走了,一个病入膏肓的人,和疯子没有什么两样。
而围棋,似乎要安静的多。没有帝王将相,没有兵车战马,是黑白分明的清一色的棋子,没有大小尊卑,我忽儿感到,这黑白棋子,不正像阴阳鱼的两个眼睛吗?两个眼睛只是黑白的代表,那鱼身上的鳞片,黑黑白白,在消长中流溢,你大我小,你小我大,相互依存,又在不断变化中。由此可见,围棋,天棋也,源于星空的变化,星云的流动,是智者参透宇宙的变化之妙而发明的。那打劫、死眼活眼、气数等等,真的暗合宇宙自然的变化,白矮星、恒星、黑洞,的确和围棋许多棋理相似。我不由得想起河图洛书,黑白点子排列的图型,和围棋搏弈中的阵势很是相似。也许,那本是最高妙的天局。
围棋,玩到后来,败败胜胜,我更喜欢一个人下了,一手黑子,一手白子,泡一壶清茶,在宁静的夜晚,推窗邀月,仰望苍穹,屏息凝神,思之良久,必有所得,多少棋路在脑海铺开,天河一样流转;多少棋眼,像天上忽儿发现的星星一样闪耀。恍然大悟,恍如隔世,一盘棋,有时下几十个夜晚,还没有终局,犹在变化中。
品一口清茶,茶香四溢,心清月明,豁然开朗。犹如云开见月,困扰顿消,悠然地沉入梦乡。我想到曾读过的一部武侠小说,里边的高人木桑道长,以棋子做暗器,打穴打劫,自身却终究劫数难逃,险此命丧敌手,道恒武学高虽高矣,但始终没有脱出棋盘的道道,有了边框,有了穴位,太计较一得一失,自然无法突破,走得更远。宇宙无边无际,浩浩渺渺,天涯何在?星云流转,瞬息万变,生生息息自成天道。
亦如象棋,在人造的布局中,固守程式,自然不会突破。其实,兵无定法,亦如棋无定法,最忌纸上谈兵,自古胜者,在出奇不意,以无法胜有法,而成法。多少名将,战无不胜,最后还是走不出固定的阵局,突破不了自己。身首异处,终成悲剧。象棋如此,围棋其实又何尝不是,虽无主,亦无道,但固守常式,心有障碍,便固步自封,流于象棋之技了。
下到最后,我收起棋盘,将草编棋篓放进书柜里,干脆坐在月下,仰望星空,数着星星,下天穹上的星棋了。下过一会,只有星辰,哪里又有星棋。手中的棋,脑海里的棋,比起天穹上自然的星罗棋布,真的不可同日而语了。
象棋之战,再烽火连天,也不过是大地的一角;就是围棋,星汉璀璨,也不过是天空的一片。
心有多大,天有多大。